夜晚,涼風習習，有些微涼。

宋宸背著懶得動的溫檸，緩緩走在A城的大街小巷。

溫檸晃蕩著腳丫,被人背著，精神似乎比之前的要好了許多,手指揮著前方：“目標到達那座燈下，去吧，皮卡丘！”

宋宸輕輕一笑，將她托得更上一些，免得滑落下來，“檸檸，別動。”

溫檸於是晃得更厲害了。

她笑了笑,鬧了一陣子,就安安靜靜地趴在宋宸的肩膀上,問他：“你為什麽對老奶奶的事這麽關註啊？”

在她的印象中,宋宸其實並不是個樂於助人的人，像是今天這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樣子,不太像宋宸的性子。

他的性子比較冷，更加專註於自己的世界當中,要給予他溫和的耐心，才會一點點地走出來，向她敞開獨屬於他的世界。

宋宸身子微頓，聲音透著絲不確定的茫然：“其實我也不太清楚,為什麽會這麽關心這件事。這個世界每天都會發生許多不平的事,那麽多件，真的每件都去幫助，忙得過來嗎？而且,我也不太喜歡插手別人的事。”

上班有一段時間了，祿昌再怎麽好，公司裏的員工也不是完全不會出錯。

得益於他很好的記憶力，有時候無意瞥見同事的設計圖紙不對，他也不會說出來，只把自己的工作做好。

宋宸覺得，他並不是個樂於助人的人，對其他人也不怎麽熱情，他更像是個旁觀者，默默地看著周圍發生的一切。

不會去推波助瀾，但也不會伸以援手。

但這次……他眼眸微暗，“可能是這個老奶奶的初衷，是想要給孫子設計一間好的房子吧。”

溫檸楞了楞，“怎麽了嗎？”

宋宸頓住身子，溫檸從他身上跳了下來，和他面對面。

宋宸眼裏劃過抹猶豫，有些遲疑地說：“你要聽我小時候的事嗎？”

他垂在腿邊的手微微握了握，面對過去的事時，哪怕是現在，他依然很緊張。微一閉上眼睛，又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那片暗無天日的深海。

溫檸瞧見他臉色倏地化為蒼白，擡起手輕摸了摸，擔憂地問：“你怎麽了，是身體不舒服嗎？”

宋宸緊緊抓住溫檸的手，將她的手貼在臉邊，極為不舍地摩挲了下，再放下，松開手。

然而這時，溫檸的手如藤蔓，緊緊地抓著他，與他十指相扣。

擡起頭，溫檸眼眸微彎，眼底的笑意如繁星閃爍，“怎麽突然跟我撒嬌了？宋先生，要我抱抱你嗎？”

宋宸心底劃過一抹暖流，深吸了口氣，搖了搖頭：“不用。”

兩人牽著手，緩緩走過街道。燈光昏黃，遠處霓虹閃爍，遠方再多的熱鬧都與他們無關。景色也仿佛是虛幻的，只有身邊牽著的人兒的手，才是真實的。

宋宸能感受到溫檸手上的體溫，牽著他手的力度，以及那一下又一下跳動的脈搏，她就在自己身邊，陪著他。

這個認知讓他感覺前所未有的安心，連帶著過去那些不好的記憶，也模糊了許多。

如果擱在以前，宋宸絕對不會想到會有今天這一幕，他能夠如此安心、坦然的，和一個人說著以前那些灰暗的過去。

“小時候爸媽很忙，他們經常忙於生意，一星期我都見不了他們一次，我見得最多的就是哥哥宋睿。但宋睿跟我年紀不同，他讀初中時我讀小學，我讀初中時他讀高中。而且宋睿跟我讀的學校一南一北，每天我們都是由司機去接送的。”

宋宸慢慢道：“有一次上小學，我放學回來，鬧著想要見爸爸媽媽，覺得他們不愛我，保姆打了個電話給他們，我只聽到爸媽在電話裏說，現在太忙了，等晚一點，晚一點就回來。”

“那天我就睡在他們的房間，睡了一晚上，第二天醒來，才知道他們原來是騙我，他們根本不會回來。”

溫檸輕拍了拍他，或許歲月真的能掩蓋一切，過去了這麽久，以前心底再多的不甘埋怨，現在提起，都是平靜寡淡。

只是語氣上的平淡，真的能代表心裏頭的平靜嗎？

宋宸道：“然後有一次，我跑到家裏的游泳池，好奇地想要去游泳。因為上學時總是聽見那些同學們說去哪裏哪裏游泳，我很羨慕，我也想去游泳，和他們一起玩，但沒有人帶我去，爸媽總是不回來，哪怕回來了，也只是坐一下就走。”

“所以我就想著，反正我家裏也有游泳池，那我就自己一個人去游吧，等我自己學會游泳，到時候跟其他小朋友們一起玩。”他話語一頓，“但我家那個游泳池很深，那是成年人的游泳池。”

溫檸緊張地握住了他的手，“宋宋……”

宋宸沒有想到，在提起這些往事時，看到溫檸擔憂的臉色，竟然覺得過去那些事都不重要了，相反，他更不想眼前的人皺著眉。

“我……”他想說沒事，但發生了這些事情，實在不好用“沒事”來形容，還是如實地說：“我溺水了。”

“我以為我可以跳入水裏自然浮起來，但我一跳水裏，水漫過了我的眼睛鼻子，我忽然感覺很害怕，拍打著水拼命掙紮著，想要游到泳池邊上，我其實已經游了一點點，手幾乎要抓住地面，但只是差一點，我就脫力了。”

那段過程明明是如此的驚心動魄，但在宋宸嘴裏，卻是雲淡風輕。

溫檸心裏泛起一陣細密的疼，很難受。

她張了張嘴，想要說些什麽又不知能說些什麽，只能用力握住宋宸的手，給予他無聲的安慰。

越是平靜的語氣，就越是能感受到宋宸當時多麽的無助害怕。

不是每一段經歷平靜的說出，都能當做一段已經過去了的回憶，也有可能是壓抑著自己，不讓害怕的情緒重新占據上風，控制著自己不要失控。

“哥哥當時在房間裏看電視，看了一會兒感覺有些不對，然後找我，他知道我在游泳池那兒，我跟他說過我想去游泳，但他不想，所以他沒跟過來。”

“他跑到泳池那兒，就看見我墜落了下去，慌張地跑去喊保姆。”宋宸輕笑，“宋睿有一段時間對我特別好，他覺得很過意不去，應該要看著我別跳下泳池才對，但其實看著我又能怎麽樣呢，那時候的他也不會游泳，萬一不小心也跳了下去，豈不是。”

他一頓，沒再說下去了。

好半晌，溫檸輕聲說：“宋宋，一切都過去了。”

宋宸深吸了口氣，仿佛心底最骯臟醜陋的東西被剖開放在溫檸面前，很害怕、想逃離、難以啟齒……他顫了顫手，垂眸，還是選擇了說出。

“沒過去，雖然我被保姆救了上來，但我知道，我病了。”他輕聲道。

“我畏懼水，每看見一次都會做噩夢，睡覺時常常有種窒息感，但其實不過是我害怕地把腦袋埋在枕頭裏導致缺氧。我開始厭惡家人，厭惡所有人，包括我自己。”

宋宸思緒有些恍惚，“後來爸媽可能察覺到我情緒不太對，帶我去見醫生。我很排斥醫生，只回答了他一些問題，那醫生說我因為有過溺水的原因，所以害怕水產生了恐懼癥，建議我爸媽帶我去游泳，鼓勵我克服這個困難。”

“爸媽剛開始也帶我去游泳館，但他們從來沒教過我一次，把我放在那兒就走了，後來則是都讓司機帶我去，讓老師來教我。我很害怕，一看見水就躲在更衣室，蜷縮起來抱住自己，一躲就能躲一天。”

“後來他們又帶我去看心理醫生，我很討厭看醫生，每次進醫院都很害怕，甚至這種害怕一度超過了水。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生病了，其實我自己多少知道一點，我不僅害怕水，我的心裏也有問題。我常常對著空氣發呆，腦海時不時閃過一個念頭：如果死掉就好了。”

溫檸有些緊張，“宋宋……”

宋宸回神，朝她笑了笑，“別怕，我沒事。”

說開了，他也不再猶豫糾結，幹脆全都說了：“因為太過害怕去醫院被人發現我有問題，所以我假裝自己不那麽害怕水，會主動地在水邊玩，甚至學會了游泳。我活成了父母眼裏的好孩子，別人眼裏的好學生，醫生眼裏已經完全康覆的病人。”

“那一年，我上了初中，為了怕被別人發現我有病，我努力學習，成了三好學生，老師眼裏的驕傲，我完美、我優秀，學校裏老師和同學們都很喜歡我，但我知道，這些都是假的。”

宋宸語氣平靜，“他們喜歡的，不過是我假裝出來的樣子，沒有人知道我有病，就連我自己，好像都被騙了過去，我其實沒病，但那時不時冒出在腦海裏的念頭，卻變得更加強烈了。”

“後來我上了高中，高二那年，這個病毫無預兆的爆發，我比以往更加強烈的厭惡自己，厭惡親人，厭惡所有人，也厭惡著……這個世界。”

宋宸恍神道：“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麽，我好像在學校裏大發脾氣，跟同學打架了，忽然之間動手。在家裏，有時候我會盯著菜刀半天，等回過神來，就發現手裏已經握了有一柄刀了。”

“我很不正常，我知道的，我病了，病得很嚴重，我一方面覺得害怕，一方面又覺得很無所謂，就這樣吧，就這樣毀滅吧……我的狀態很不正常，宋睿察覺了出來，硬是拖著我去看心理醫生，那時候我才知道，原來我是真的得病了，不是臆想出來的，而是我真的有病。”

宋宸輕聲道：“應該是抑郁癥，還是另一種心理疾病，我記不太清了，高中那段歲月現在回想起來，都很模糊。”

溫檸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，給予他慰藉，“宋宋，你現在有我了，你別害怕。”

宋宸低頭，看見溫檸眼中閃爍的淚花，紅彤彤的眼睛，忽然覺得過去那些事真的不重要了。

過去如虛幻，未來太遙遠，只有現在，懷中的人兒是真實的。

他伸手輕撫著她的腦袋，也是他唯一能把握住的。

本來還想讓檸檸知道他高中時生病住院，每天擡頭看見醫院的天花板，下一秒都會想著幹脆一死百了，這種念頭徘徊了無數次，甚至有好幾次未遂。

那個時候，反而是他一直排斥的父母，以為根本不愛他的父母，陪伴在他身邊，和他一起度過最艱難的歲月。

這段痛苦艱難的時光，在遇見溫檸之後，現在一想，其實也沒那麽痛苦了。

沒必要告訴她。

他選擇了放下，又何必讓心愛的人更加心疼呢。

宋宸看著溫檸的目光如水，忽然有些慶幸，慶幸當時的自己挺了過來，不然怎麽跟溫檸有所相遇。

他低頭，眼裏全是這位擁有漫天星辰的女孩的身影，喃喃：“是啊，有你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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